“薅”消费券的代价：获利675元，刑期8个月

18份消费券相关的法律文书，当事人皆因诈骗罪获刑。视觉中国/图

“薅羊毛”的手正不断伸向地方政府发放的消费券，而这可能涉嫌犯罪，代价巨大。

2025年5月底，上海松江法院公开审理了一起消费券骗补案，涉案金额13万元，当事人获刑三年。3月，广东江门公布了全市首例涉消费券的诈骗案件，三人合作，两个月间，套现消费券近百万元，三人中，最长获刑十一年，最短六年。

一些地方政府也注意到其中可能存在的违法行为。要求消费券仅限本人使用、禁止转售，呼吁消费者与企业坚决抵制消费券套利等违法违规行为。

明令禁止之下，谁在铤而走险“薅羊毛”？

在裁判文书网上，以“消费券、刑事案由”为关键词，从2024年1月开始，截至2025年6月，南方周末记者提取了18份相关法律文书，当事人皆因诈骗罪获刑。

上海段和段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刘秀丽律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在该类案件中，认定诈骗的一个重要前提是虚构交易。

梳理判决书会发现，很多涉案人都是餐饮店、酒店等商户的老板或员工，收集消费券后，在没有消费行为发生的情况下，核销骗补；也有个别人，无固定职业，为套取补贴，虚构商户，虚构交易。

这些案件并不隐秘，大多在几个月内就浮出水面，破获时间最长的不过一年多。有一起，在刷单当天，就被商务局发现异常；还有一起，因合作双方产生利益冲突，事发第二天，一方报警，事件曝光。

18份判决书中，套现金额在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，获利金额有的几百元，有的几十万元。

上海市政协委员、上海市法律援助中心律师张玉霞对南方周末记者解释，这类案件在量刑时，以骗取政府消费券补贴金额为准，即套现金额。根据国家相关司法解释，3000元是诈骗罪的起刑点，各地的起刑点会有所差别。

令人唏嘘的是，其中一个当事人，套现13500元，最终获利675元。为此，他付出的代价是：被判诈骗罪，刑期8个月。

不消费、只刷钱，涉嫌诈骗

河南安阳4个“00后”男生，发现了“薅”消费券的商机，但还“没来得及分成”，就被商务局调查了。

2023年4月30日至5月5日，安阳市文峰区商务局为促进消费，制定了“惠享五一”活动，消费者在指定商户使用“云闪付”支付，可满100元减20元、满200减40元、满500减100元。

出生于2002年武某琛，是安阳一家饭店老板的儿子，大专毕业后，没有固定工作。听说自家饭店参加了满减活动，他觉得有利可图，联系了同学，盘算着，以这三个档次的满减为一套，支付800元进自家饭店，就可以套出补贴160元，全程没有真实消费。

他们又找到两人，其中一人还是当地一所职业学校的学生。约定好获利分成方式后，四人合作，开始找人来饭店的POS机，不消费，只刷码套补。

从5月1日到5日，几乎每天空刷一百多套，一共套利6万多元。

判决书显示，5月4日，云闪付平台就发现了饭店交易异常，涉及政府补贴63300元。5月6日，商务局来调查。武某琛的父亲解释是学生聚餐，还提供了假的证明材料。但这并没有让他们躲过法律的惩处。

三个多月后，四人先后被刑事拘留，2024年1月，被判诈骗罪，获刑一年到三年不等。法院认为，四人均可适用缓刑。对他们而言，代价依然惨重，不仅要付上万元的罚金，还背上了罪名。

张玉霞说，“有些年轻人或者学生，缺乏社会阅历和法律意识，觉得薅羊毛是合法的，并未意识到犯罪，释明之后才认识到行为的严重性。”

另一起案件，在案发第二天就暴露了。

2023年12月，湖北发放了“惠购湖北”消费券。在武汉经营饭店的肖某作为消费券承接商家，与银行等单位签订了承诺函。但他联系了另外两名兑券人，约好以虚构交易来套取补贴，事后均分。12月23日至24日两天，就套取了12.68万元补贴。

巨额交易如此集中，银行等单位很快发现了异常，并未向他支付消费补贴。

25日，没拿到分成的另外两人与肖某发生争执，报了警。第二天，肖某就被刑事拘留。

2025年3月，该案开庭审理，法院认为，肖某已着手实施犯罪，由于其意志以外的原因未得逞，是犯罪未遂。虽可比照既遂犯减轻处罚，但并不影响犯罪定性。

他最终因诈骗罪被判有期徒刑一年四个月，缓刑一年六个月，并处罚金一万元。

上海财经大学数字经济研究院副院长崔丽丽对南方周末记者说，“目前大部分消费券是电子的，具备通过数据跟踪，实现全过程规范化监管和合规审计的条件。”后台可以通过不正常时点的核销，识别虚假交易，也可以根据商家的采购与核销情况，进行合理性推测。

《中国审计》的一篇文章中提到，消费券核销环节的异常还表现在：商户实际营业规模与核销规模差异大；实际消费金额刚好达到满减标准，差额在5元以内；单台设备每分钟核销的最大次数异常高等。

一张券，黄牛至少赚15元

18份判决书中，有一人同时被以诈骗罪和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追究刑事责任，因其协助他人，通过外挂软件成功抢到消费券，使发放消费券的软件无法正常运行两小时以上。

张玉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目前涉及消费券的犯罪类型，主要包括诈骗罪和非法利用信息网络罪两类。还有一些在二手平台倒卖消费券的行为，即使尚未达到构成犯罪的程度，仍属于扰乱市场经济秩序，涉嫌倒卖有价票证，也是违法行为。

二手平台上这类交易很隐秘，如果直接搜“消费券”，无法找到任何有关内容。

南方周末记者在闲鱼上以“出餐饮消费”为关键词，才联系上几位消费券卖家。他们非常警惕，在被问及如何抢券时，大多已读不回。

根据交易规则，每一张券，他们至少可以从中赚15元。一位卖家说，如果买“满200减50”的券，需要付款165元，结账时，用他的付款码。付款之后，买家再确认收货，交易完成。

一位卖家在被问是不是黄牛时，解释称，按规定，一个账号可以就每类消费券领取一张，自己只是用额外的账号多抢了几张券而已。他说，消费券领取虽有时间限制，但不用怎么抢，“天天都领不完”。

他手里还有“满500减100”的消费券，费用是22元，“满1000减200”的券，费用25元。而“满200减50”的券，已经卖光了。

上海市商务委服务业发展处副处长邓金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针对黄牛，市商务委有专班，一些同事每天设计不同的关键词，不定时去网上搜，若发现异常，会立刻联系平台处理。

刘秀丽表示，在消费券发放环节，很多规范是非常明确的，比如，仅限本人使用，不可转让，以及使用时间和地域要求。“上海发放的消费券，你只能在上海辖区内抢，如果不在上海，而是通过第三方软件来抢，就可能涉及刑事犯罪。”

“抢券环节，可能涉及的是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罪、非法控制计算机信息系统罪、破坏计算机信息系统罪。三个罪名，严重程度依次上升。”

诈骗行为主要发生在用券环节。认定诈骗的重要标准，就是虚构交易。“如果商户的经营者从网上购买消费券，或普通消费者与商家协商在未发生消费的情况下，通过虚构交易的方式骗取补贴，都会构成诈骗罪。”

电子版“猫鼠游戏”

政府层面很早就注意到了消费券的监管。

江苏省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副研究员李慧在2024年的论文《中国消费券政策演变及展望》中，梳理了2008年到2023年间全国各地310项消费券政策，并对政策文本中的高频词做了统计。

她发现，2019年之前，相关文件中就有了“加强”“监督”等词汇。

2023年，“能力”成为高频词。比如：要求平台企业具备较强的技术保障、资金保障和风险管控能力，具备手机定位、实名认证能力等。

这一阶段，另一高频词是“违法”。文章分析，因为发现在消费券使用过程中出现倒卖、套现、骗取补贴等违法行为，消费券政策更加强调违法行为的定义、类别及处理办法。

例如，云南省商务厅在2023年7月，为规范“彩云家电消费券”的发放及使用，发布公告：严禁利用“外挂软件”抢券骗补；严禁通过虚假交易等方式套现；严禁倒买倒卖消费券。否则取消活动参与资格，并追究相应法律责任；涉嫌犯罪的，会移交公安。

李慧在文章中提到，2023年后，不少地区开展了消费券专项资金审计。

浙江兰溪市政府官网显示，2022年，市公安局破获了一起共套取消费补贴款120多万元的案件。而截至当年案发时，兰溪发放的四期消费券总额为415万元，累计使用不过215万元。

一位警察说，有些地方发放的消费券甚至被不法分子抢走80%以上，实际发放到当地群众手中的只有一小部分。

他介绍，地方政府发放消费券大都委托网络公司设计开发网络平台，当时，并未采取本地IP申领、本地IP消费等技术限制手段，可以在任何地方抢券和扫码消费。

在南方周末记者梳理的18份判决书中，有一位当事人就是身在福建，骗取了黑龙江的补贴。

他虚构了当地的水果店、超市，以及虚拟的POS机收款码。2023年1月，报名参加了黑龙江兰西县政府在云闪付上的消费补贴活动。通过审核后，以刷空单的方式，共骗取补贴四万余元。一年后，被抓获归案。

经过两年探索，上海的消费券发放和使用方式出现了变化。

张玉霞说，领券环节，以前是先抢先得，而黄牛会通过虚拟定位和频繁变换IP地址等专业技术手段抢券。现在改成了“先注册、后摇号”模式，一定程度防止了黄牛抢券。

核销时，以前是直接扫优惠券，不需要领券人或手机在现场，通过截图转发，扫码支付也行，现在不仅要用付款码，还需打开手机定位，显示在本地才可以核销。

实际操作中，政府部门是如何“堵漏洞”的？

上海市商务委服务业发展处副处长邓金兵告诉南方周末记者，在上海，市商务委牵头，联合市公安局、市场监管局、网信办等相关部门，建立了协同工作机制，在事前、事中、事后都有应对措施。

事前的抢券，更多依托的是三大平台（云闪付、微信支付、支付宝）的技术防范能力。

进入核销环节，每个平台都建立了数据分析模型，每天都会对核销数据进行分析，监测异常。

比如，整数交易。若某店正好都是1000档的交易，或者1001、1002这种，就纳入了监控范围。只要平台看到这样的数据，就会转给商务委，再通过工作专班去核实，市场监管局会上门找商户核对消费是否真实发生。

再如，非正常时段的核销，比如凌晨3点密集地核销，也属异常数据。

又如，对比商户以往的日营业额，若某段时间它的日营业额突然大增，连续如此，也会作为异常情形去关注。

“每个平台都建立了模型去监控数据，你只要做过了，一定会留下痕迹。我们不敢说百分百发现，但你常在河边走，一定会湿鞋的。三个平台，模型又都有交叉，很容易被发现。”

核实之后，如果真的不正常，马上就会把线索提供给公安部门。

“前几天，松江法院判的一个案子，就是我们通过数据监测，发现异常后，将线索移交给公安，他们取证后，证实存在虚假骗补，就会直接列入刑事打击范围，进入司法流程。目前还有一些案子在审理当中。”

南方周末记者 梁婷

责编 张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