首页 家电百科 实时讯息 常识
您的位置: 首页 > 实时讯息 >

胡学文:扎得深又升得高,这便是我心中的好小说 | 作家访谈

0次浏览     发布时间:2025-05-10 08:34:00    

写作,情为起点。好人要用心演,不好的人也要用心演,用心也即动情。

记者:《龙凤歌》这部小说显然一直深潜在你心底。之所以这样说,不仅在于你在创作谈中说的“始终装在我心里,而且也不是静止不动,岁岁年年,时刻都在生长”,更在于它所附着的情感力度,“这是一部为情而写的小说,不止个人感情。”我想我们的访谈不妨从这个“情”开始。这部“为情而写的小说”,它的来路是什么?那一定是条漫长的河流,属于你个人的、那片土地的、土地上的人的,最终流淌成了这部厚重的小说。

胡学文:可以说,写作,情为起点。这要从两方面讲,其一是写作萌生和态度,其二是写作过程。从萌生和态度上讲,写作应由情起,也该怀着真情去写。若要达到激情状态,或为情所激发,难以控制,那就更好了。心怀真诚和激情未必就能写好,但缺失和虚假一定写不好,不过是文字的堆叠而已。自己都不信,如何打动读者?读者没那么好糊弄,都有基本的鉴别和判断能力,那些有丰富阅读经验的读者甚至可以洞若观火。从写作过程来讲,作家是小说中所有人物的扮演者,须与人物融为一体,只有这样,才能“知己何所想,知己何所为”,不然就不像了。所以,好人要用心演,不好的人也要用心演,用心也即动情。我的前一部长篇小说《有生》中的祖奶是我想象出来的人物,是虚构的,但在一年又一年的写作中,日夜相伴,她真的影响了我,或者说,我与她的契合度更高。在写某个夜晚她独守孤灯时,难以言说的悲凉漫过心头,我不是演,那个微暗灯火下的身影就是我自己。进入这样的状态,对于写作者,是极享受的。当然,我不会一直沉浸其中,很快会走出来。或者说,我和祖奶会分开,情或魂附体,有着一定的时间性。

说清这一点,再说这部“为情而写的小说”,来路是什么。你用词真是精准,“漫长的河流”,这句话真是太形象太贴切。情既具体又混杂。说具体,当然是我个人的情感,其实,任何情感都个体,或者说个体生发,再由个体至群体。我的生活一直是平顺的,在44岁那年,也就是2011年,我被利刃狠狠刺了一刀,一夜之间,我老了好几岁。彼时,我已写了几百万字的小说,对人物及其命运有着诸多思考,虽然我会动情,会融入,会装扮,但终究是他者,有一定的距离。而在这一年,我所思考的人物及其命运关系我的家庭及家族成员。当然,如果仅限于此,那就太小圈子,太个体化了。这是一个起始点,或者说,是喷泉眼,一旦喷发,就会翻涌。我继而思考那片土地上的众生。

说说我的村庄吧。我出生、成长的村庄在内蒙高原的边缘,俗称坝上草原,历史上属于少数民族辖地,是中原文化和游牧文化的交融地带。我的村庄村龄不长,清朝始有。对个体而言,村龄长短没那么重要,重要的是你和村庄有着什么样的关系。血肉这个词高调了些,但就情感论,就这个村庄的赐予,比血肉还多。我18岁考入师范时,基本人生观已经形成。从这个意义上说,这个村庄还为我提供了精神滋养,尽管我读了没几本书。我少时爱劳动,村庄周边几乎走遍,花鸟草虫,没我不熟的,虽然我不能命名,但凭着经验,知道什么样的野菜可以吃,什么样的菌类有毒。至于故事就更多了,过去的年代,一个村庄就是一个人的一生。改革开放后,人和土地的关系发生了变化,我个人也得益于此,有了考学的机会。这似乎有些矛盾,一方面想离开土地,到外面的世界,一方面又心心念念,二者都是真的,有些复杂。我想,这就像一个人对母亲的感情,没有一个人会终生不离母亲左右,但谁能忘记母亲的哺育之恩呢。数年前,我的村庄搬迁了,时代总是向前的,一切都在变,我的村庄也算是佐证吧。是不是和那片土地就没有关系了呢?不是的。我的先祖们,他者的先祖们,在大地的角落沉睡,割断是不可能的。新村所在地并不远,也还在那一片区域。小说的人物生活在这村或那村,很具体,但我目光所及是一片自然的也是文化地域。所以,这属于我个人,也属于那片土地和那片土地上的人。我聚焦一个家庭,这个家庭既是时间的见证者,也是那片土地的代言者。

记者:“情”在于人物。小说上部的主要人物是马秋月,下部则是她的龙凤胎儿女朱灯、朱红。先说马秋月,她的婚姻始于那匹枣红马,由父亲马天一锤定音的婚姻,她最初想逃离,但当她终于到达逃离之路的坡顶之时,“喜悦未能持续,就像一个气泡,炸裂便不复存在,她惊惧而又恼怒,像看到不该看的真相。好一会儿才感到被梦幻甩掉的疼痛,而痛也让她变得冷静。”这仿佛一种隐喻,日后在婚姻中、养育子女时,她的人生情境常常如此,她的梦游是惊惧的结果,但又仿佛是一种出口。马秋月显然是继《有生》祖奶之后又一个典型人物。你如何塑造了她,她又承载了些什么呢?

胡学文:小说其实写了四代人,就女性而言,马秋月上一代是她的母亲、婆婆,及与她没有血缘姻亲关系,却至关重要的一个人,也就是讲故事的麻婆子。第四代是马秋月的外孙女,欢欢、乐乐及罗响的女儿罗毕干这一代。当然,小说的重点是马秋月和她的龙凤胎儿女朱灯和朱红。

马秋月的梦游确实是惊惧的结果,但同时也是她治疗焦虑和惊惧的良药或者说出口。每梦游一次,她会安稳一阵。她的丈夫朱光明为防止她梦游,求医之外,还采取了各种措施,比如加高院墙,比如给屋门上锁,结果是马秋月拎刀劈砍,病症反更重了。所以,朱光明将院墙改到合适的高度,墙外还垫了土,防止她摔伤。朱光明细心,也是无奈之举,因为他也发现,每次梦游之后,马秋月的状态会好许多,作为豆庄的能人,他只能出此下策。

要说如何塑造她,先得谈谈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女性。这要从我的理念说起,对于长篇小说,我认为人物和结构至关重要。结构稍后讲,先说人物。我个人的文学滋养自认既有现实主义的,又有现代主义的。现实主义的一面,就是我极为看重人物形象的塑造,如果读者看完小说能记住其中的人物,我会很开心,如果读者过了很久还能记住,我想这个人物就算塑造成功了。当然,人物能穿越时代往前走,会引发不同年代人的共鸣,那就更好。这是我的梦想之一。

文学作品中的母亲形象实在太多了,所以,要想让马秋月特别一些,挺难的。中国式的母亲多任劳任怨,吃苦能干,一腔心思都在儿女身上。我既想塑造具有共性的母亲,又想让她特别一些。心系儿女,这是她共性的一面,个性的一面,在爱好上,她爱剪纸画画,也就是挺文艺范的。她还爱听故事,爱幻想。过去的乡村母亲,多偏重实的或物质的一面,对精神生活的书写不是那么多。在乡村,重物质向来天经地义,重精神多半会被视为异类。马秋月恰恰就是这样的人。剪纸画画是能看见的,是手巧,尚值得称赞,那么,幻想就不是什么好事了,而梦游与爱幻想也是脱不开关系。但作为塑造她的人,这恰恰是让她放光、出彩、区别于其他母亲的一面。她不再那么实,有着轻盈感,她身上既承载了时代,也承载了文化。

我的兴趣在人及其命运上,人物就是小说的“聚宝盆”。

记者:下部集中于朱灯、朱红这对龙凤胎,从他们出生起,朱红就比哥哥朱灯聪慧而有刚性,马秋月的惊惧由此而起,日后他们各自的人生轨迹也由此肇始。不难发现,你对他们的笔触是温柔的,虽有伤害,但都各得其所,而这也部分地给马秋月以抚慰。对于朱红,你将叙事落在家庭伦理的内部,对于朱灯则同时着眼于他的个人成长、外部关系,更重要的是,在向父母编织已然身亡的弟弟朱丹仍然活着的故事之上,显示出了朱灯人生之河的另一种质地,韧性。这两个人物展示了“情”的另一个层次,这种层次是什么?

胡学文:小说的两极,一极向下,是世俗生活;一极向上,是灵魂和精神。方向相反,但目的是一致的。扎得深又升得高,这便是我心中的好小说。

《龙凤歌》因情而生,自然关于情的笔墨重些,亲情、爱情、友情,对故土的眷恋,对世界的好奇,对远方的向往及对时代的感激,都脱不了情。可以说,在写作之初,我没考虑太多,只想让体内的岩浆尽情喷洒,自然流淌,哪个方向都可以。确实,就激情和状态而言,是这样的,我被巨浪挟裹,身不由己。对于写作者,这种状态是极享受的,所以,我说管它有没有意义,翻涌本身就是意义。

但毕竟写的小说,写大地上活着的和远去的人,要追寻他们的人生轨迹,探索并试图破译他们的命运密码。而且,任何一个写作者,都在意进而追求作品的新意或识别码。作为命运之书,《龙凤歌》如何创新?我不得不思考。这就像一个人旅行,到火车站还没想好去哪里,但他踏上列车那刻,一定是有方向和目的的。

现在回答你的问题,就能说得明白了。这一对龙凤胎除了某些先天的感应外,智商、性格、经历有着巨大的差异,人生之路更是不同。朱灯跃出农门,最终定居省城,朱红留在村庄,承担起家庭重任。如果没有国家的改革开放,她将在村庄终老。但生逢盛世,她夙愿终成,除了婚姻破裂,她哪一项都出色。鲜有完美的人生,对于朱红,连起跑线都谈不上的,能跑到这个点,相当了不起。这是我对朱红的用情之处。朱红受了太多委屈,我很心疼她,不能太对不起她。

朱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,还包括朱红的推动,所以他抢得了“先”。虽然背负很多,但多是内心的歉疚,就责任和担当,他比朱红差远了,一个没读过书的女性挡在一个男知识分子前面,映照明显。在小说的下半部,朱灯终于显示出他的另一面,不再停留在脑里,他敢“为”了。这是我对朱灯的用情之处。

一个立身乡土,一个立身城市,虽然殊途,但就责任和担当,可谓同归。朱灯迟缓了些,但终是补上了,他在别的方面迟缓,甚至迟钝,这一点也情有可原,否则就不是朱灯了。

情的另一个层次是什么?是义,是理,是个体担负。为什么朱红没读书就懂,或者说自觉“践行”呢?只因影响、决定人物命运的除了性格、环境、时代,还有文化。文化在城市也在乡村,没有地域之分。两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儒家文化的基因。

记者:由马秋月牵涉起的,是豆庄至五台的场域,朱灯朱红则将这个场域扩大至县、市、省城,而其中的各种人呈现了“生”之群像,有众声喧哗之感。你在不断变换的视角中,为他们列了人物小传,就像小说中那个不断出现的记录“名人”掌故的《五台杂记》一样。在我看来,群像,或者说人,是你小说脱离于文本外在题材的一种本质题材,你的兴趣点永远在于那些生活着的或已消逝的人的命运,而他们生活在乡村或者城市,或许也并不那么重要。你写他们生命的艰难与执拗,也写他们的坚韧与壮美。

胡学文:确实,我的兴趣在人及其命运上,这也是我对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的理解和追求,塑造鲜明的人物形象,写出他们命运的偶然和必然,探寻命运背后的逻辑和模糊却神秘的因子。人物如镜子,可以照见历史、文化、时代、环境、人性。一切都蕴含在人物身上,从这个意义上讲,人物就是小说的“聚宝盆”。

既是镜子,就不能太孤单了,在重点人物之外,要有一块块陪衬镜。比如在小说上半部,我就塑造了武三、杨疙瘩等时代催生的人物。麻婆子着墨不多,但在重点人物之列,她不但是讲故事的人,还是小说逻辑的一环,她本身就是故事,所以,由她可以窥见很多。

按我初时的计划,朱灯的故事也放在家庭里的,但这样一来,尽管兄妹两人两个视角,但作为镜像,显得单薄稀疏了些。而我又想呈现社会的宽度、丰富和生机,所以就让走出乡村的朱灯承担了这份重任。他换过多份工作,岗位和职业不同,接触、交往的人都跟着变化,有移步换景的意味,也是为了让小说有个出气孔,调整节奏,舒缓气氛。下半部写了一个悲伤的故事,但我不想让小说太凝重了。所以镜子既有映照作用,也有叙事上的考量。

我写的都是普通人物,无论主角配角,哪怕罗响这样有醒目职务的,麻婆子这样人生大起大落颇具传奇色彩的,及《五台杂记》中的能人异士,均在此列。这个世界多是普通人,写他们能写透这个世界,因为他们虽然复杂,但不失本真,不掩饰不伪饰,其生命的艰难,命运的坎坷,更能触动人。愈是如此,他们的追求、执拗、坚韧和壮美也就越光彩。

小说一定是有设计的,只不过优秀的作品没有痕迹,浑然天成。

记者:“情”的呈现托赖于结构。据我所知,你对于长篇的结构有自己的追求,如《有生》中的“伞状”结构,到了《龙凤歌》,评论者苑博称之为“套盒”结构,即“小说在整体性的叙述进程之中,还嵌套了许多更小的叙述组块,这些叙述组块都是近乎独立的叙述整体,与主线的叙述进程存在一定的关联。同时,这些小的叙述组块都可能嵌套更小的完整叙述单元。”你认可吗?这个结构是怎么定下的?它呈现了你想要表达的东西吗?

胡学文:我看重长篇小说的人物,也看重其结构,别致的结构不仅是支撑小说的外在框架,还关乎着小说的审美和意蕴,可以说是思想结构。《有生》的伞状结构把历史和现实有机地融合在一起,艺术上的考量或创造,是小说的,也是作者的,因为别人没这么干过,自己干了,会很兴奋,激情生发,写作的状态特别好。

《有生》的结构我想了很久,可以说是意外得来,是天赐。《龙凤歌》因为“孕”久,没耗费太多神力,动笔时结构就想好了。我个人的定义或命名是“流水”结构,即生命和人生的河流。上部九章场景多在乡村,主写马秋月和朱光明,下部九章转换场景,主写龙凤胎朱灯和朱红,故事多在城市。县城是城乡融合点,其实更偏于城市。空间的挪移,暗合着时间的变换。岁月匆匆,马秋月的父母、公婆及麻婆子这一代人渐渐远去,而马秋月和朱光明终将老去,也渐行渐远。朱灯朱红这代人登场亮相,但属于他们的时代,毫无疑问也会谢幕,而他们的下一代欢欢、乐乐、罗毕干们则会成为世界和时间的主角。这是一条宽阔、壮美、奔腾不绝的生命河流,没有什么能阻挡,没有什么能改变其流向。在这条时间和生命的长河中,属于个人的时代不过是其中的一段或支流而已,而生活其间的主角们,相对永恒的时间而言,不过是一枚水滴。

但于个体而言,这一滴水,从生到死,这个长度也是一条河流,有的流得长久些,有的流得短促些,有的平缓,有的湍急。那么一滴水或一条河有意义吗?有,因为生命的大河正是由这些小河、小支流汇聚而成,汇聚便有了气势。

马秋月和龙凤胎儿女是我书写的主河流,而与他们相关的一个个人物,如马秋月时代的杨疙瘩,武三兄弟,朱灯朱红兄妹时代的罗响、罗妻及他们的下一代便是支流或支流的支流。不同的河段,不同的支流,笔触停或不停,都不会影响或妨碍主河流的行进。相反,众多的溪流可以呈现河岸的风景、风俗、风情,这样,主河流也更丰富一些。另一个意图,也想让小说的趣味更浓一些。

苑博称之为“套盒”结构,命名不同,但与我呈现的意图是一致的,只不过纳入了他的话语体系。我认可这个说法。《有生》我言伞状结构,但有的评论家称为树状结构,有的评论家称为开放结构。评论家的命名更专业,我的命名更个性化。

记者:马秋月的梦游中出现的是白兔,小说以马秋月梦游追寻白兔而起,以她搂抱白兔而终,这像一个闭环,但这环里,是八十年的人生变换与世事变迁。白兔与枣红马,这两个意象勾连起丰富的想象,它们似乎是明晰的,但又是混沌的,在我看来,这是你的有意为之。这两个意象为何是枣红马与白兔呢?

胡学文:这确实是我有意为之,意象是写作者构筑迷宫的方式之一,同时也是进入迷宫的途径和钥匙。一方面要明晰,另一方面要模糊,看到而难以看清,有猜想、联想、想象的空间。《有生》出版后,读者问的最多的一个问题是“蚂蚁在窜”究竟有何深意,我也读了相当数量的解读评论和读后感,这些评说不仅使小说更多姿更丰富,亦有意犹未尽之感。

我在《龙凤歌》设置枣红马和白兔,不是受《有生》启发,恰恰相反,我想竭力避免的。尽管意象是中国文学传统的优质资产,继承并发扬并无不妥,但同时我又担心《龙凤歌》和现实的距离相对近,意象浑身古典气息,可能难以融入当下的生活场景,生硬就适得其反了。再者,我想让《龙凤歌》有更大的差异性。白兔和枣红马是小说故事的线索,是情节发展不可缺少的因子,非写不可。小说因情生发,为情而书,但不能没有节制,没有章法。小说一定是有设计的,只不过优秀的作品没有痕迹,浑然天成。所谓的意象,一定是混沌、多义、多向、多解的。我不想把自己的意图强加于读者,倒是可以提示一下,朱光明和马秋月的缘分始于枣红马。为什么不是黑马白马?尽可去猜。缘文化和生肖文化是中国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兔是十二生肖之一,其次朱丹正好属兔,马秋月梦游追兔当然就不是简单的追了。情至深处,一切皆有可能,比如蒲松龄笔下的阿宝。

时代在变,审美多元,创新,文学才有生命力,长篇留白也可作为探索的途径。

记者:其实,几年前我们关于《有生》的访谈中,你也提到小说的魅力在于“明晰又混沌或曰模糊的”这样的观点,到了《龙凤歌》,小说中有一些故意的留白,还有那些留待阅读者想象的空间不在少数。我有一个猜想,这也许将是你长篇小说的一个重要特征。不知是否正确?

胡学文:短篇小说是留白的艺术,这似乎没什么争议,关于长篇小说,因为写生命、人生、命运,须透视沧桑岁月,探索个体与时代、文化等的关系,写出命运的必然和偶然,所以对人物的命运终局得有个交代。读者出于习惯,也会追问,到底怎么回事,究竟怎么样?其价值向度更趋于写透。但我个人认为没有定势,尤其是写作,时代在变,审美多元,创新,文学才有生命力,长篇留白也可作为探索的途径。读者似乎不习惯这种留白,如关于《有生》,有读者通过我的微博留言追问,如花到底怎样了?罗包离婚没有?我很理解他们的疑惑甚至不满,我个人在观看电影、戏剧也包括文学阅读,也有着知道结果的好奇。知道,并非就如愿了,很可能更加不满。所以,作为写作者,我期待读者的积极主动参与,而不是被动等待。优秀的文学作品就应由作者和读者共同“完成”,一定程度上讲,读者参与度越高,作品越有价值。

《有生》《龙凤歌》皆有留白,这是我追求的,你说得很对。但两部长篇的想象空间或留白点有所不同。《有生》的人物都未到“终局”,评论家称其为开放式结构是对的,读者认为怎样就怎样。再者,时间不止,活着,命运就有变化,所谓的结果其实是相对的。《龙凤歌》就结尾而言,悬念不是很大,就连不是很重要的“情痴”老叔,也终和他心爱的女人双花在一起了,大抵是圆满的。其留白主要在小说中间,多半章节都有。比如马秋月的二姐夫曲风,按照原先的设计,我要把他后来的致富史写出来,后觉留白更好。

记者:事实上,关于意象和结构的问题不在于它们具体所指,而是它们显示出你写作的一种特质,那就是在厚重之上的一种轻灵、轻逸。这也让我想起韩松刚关于你小说《走向“现代”》的那篇评论文章,他指向的是你的小说在传统与反传统、经验与反经验、现实与反现实之间,更确切地说,他指向的是你小说的现代性。当然,我们的小说创作走向现代已经很久了,但抵达到何种程度,或许还要进一步讨论。以我的观察,你的中篇、长篇,其实是有自己的追求的。那么,这个问题就油然而生了:你的写作如何走向现代?

胡学文:这是个好问题。借由你的问题,回顾、梳理自己的作品时,也不时地反思,哪些方面我做到位了,哪些方面尚需努力,能否再往前一步,我敢不敢冒险。其实一直在想,只是没往深想,出于某种原因不愿去想,你的提问迫使我进一步思考。

我的写作走向现代的路径和足迹不是很清晰,没有关键性的一步或标志性的小说,不是冲溃堤坝式的,而是一点点渗透、濡染而成。首先和我的阅读相关,我最早接触的是现实主义作品,后来阅读现代大师的作品多一些,所有的阅读都有滋养。起初,我对现代性的认知有所偏颇,觉得是形式上和技术上的创造,再后悟出不是或不仅仅是,任何形式都是和内容结合在一起的,没有单纯的内容也没有纯粹的形式。现代性是审美的前瞻,是艺术形式的创造,始终处在变化中。我不是一个快步走的人,更没有跳跃和奔跑的能力,我能做的就是往前走。作家是靠作品立身,反复言说又有什么用呢?在这篇小说中这样尝试,另一篇小说做那样的尝试,小步不停。最终走到哪里,最终走多远,我不知道。

记者:不可否认的是,与你情感产生最深联系的,是那片故土。在你与评论家金赫楠的对谈中,探讨了“在极为深厚的乡土叙事传统下,数代作家已经构建了丰富的叙事模式和主题,后来的写作者很难避免受到影响,会有‘影响的焦虑’”,倒是想说这个问题的另一面,也就是评论家王尧所说的“乡土中国的变化之一,在空间上是城乡边界的模糊或消失混杂,单一的观察、再现、叙事已经不能充分呈现乡土中国的面貌”。乡土或许也可以置换为更多的词“都市”“时代”“社会”,现实的复杂性注定作家们不能“单一地观察、再现、叙事”,这三者中,我们或许更要重估“观察”的价值。在都市之中观察那片乡土与之上的人,你如何进行?也要问,离得更远看得更清吗?

胡学文:时代发展太快了,过去停留在想象中的,甚至不敢想的,在今天已成为现实。关于乡土的定义自然该变。如今,相当一部分农民不再耕种,不在村庄居住,土地都转给公司或个人租种。所以我提出“大乡土”概念。其实,在具体的写作中,我并没有明确的概念,写的是乡土小说还是城市小说,人走到哪里,我就写哪里。一个乡村出生、成长的人,后半生可能始终生活在城市,而一个前半生在城里生活的人,后半生或相当时间在村庄度过。而写作者,始终处在观察中。这要从两方面说,作为被观察者,他们从物质到精神,从生活方式到个人观念、审美追求,都在发生着变化,当然也有不变。空间的变化不是单一的居住地变化,可以说是“连锁反应”。作家必须敏感,能看到变与不变。从写作者的角度来说,也有站在哪里、用什么样的视角去观察的问题,要探究何以变,何以不变,如何改变等。比如我,不是在都市之中观察那片乡土,而是在南方——空间更大了吧,去打量和审视。看到变与不变或许不是太难,但看出其背后的逻辑,进而书写倒是难的。不同的写作者追求不同,但不管怎样写,都要符合文学的样式。

审视确实需要距离,这一点我深有体会。离得远未必一定看得更清,可以肯定的是,会看得更多。

记者:你之所以反复书写那片乡土上的人,是对于故土的感情,所以“观察、再现、叙事”是对故土的回望,也是对它的未来的一种展望,它们发生了变化,你的小说也随之而变。那么,你期待自己的小说走向何方?最近有新的写作计划吗?

胡学文:可以这么理解。还有,每次回望,方向和角度也不一样的。体现在作品中,探索的主题不同,表达方式也不一样。今年一至三月,我写了一个中篇《鱼刺》,将刊在《钟山》上。近期没打算写什么,写作有时靠等,等一等,或许就来了。

相关文章

2025-05-10 08:34:00
2025-05-09 09:27:00
2025-05-09 04:23:00
2025-05-02 16:10:00
2025-05-01 15:20:00